父亲的劳动节
◎李军雷
父亲劳作了一辈子,退休后也闲不下来。我时常和他开玩笑,“爸,马克思说共产主义实现的时候,劳动就成了一种需要。您这已经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父亲呵呵一笑了事,他肯定以为他的书生儿子又在琢磨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了。
劳动伴随了父亲一生,是父亲生命中难以割舍的部分。虽然年轻时就迈出农门,成了工人,可以不像他的父辈那样,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不得不在土地上劳作,而是有了退休金(钱虽然不是很多,但顾个生活没问题),但是,如果有哪天不能劳动了,对父亲来讲,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人活着,哪能不干活呢?
五一假期,抽了一天时间回去看父母,到家后,父亲已经去地里劳作了。母亲说,“你爸赶着种玉米,等不及你了,你先歇歇,中午回来给你扯碗扯面吃。”原来,这几天天旱,趁着还有点底墒,父亲把去年垦的一块荒地清理出来,抓紧时间铺薄膜,下种子,只等一场及时雨,今年的玉米就不用发愁了。
父亲退休已有十多年了,其实,即便还在岗时,垦荒种地也是他最大的副业。父亲说,土地是最有良心的,只要你花费了心思和功夫,它就不会亏待你。
陵川县城周边的撂荒地很多,有的是无主地,有的即便有主人,也大多不种了。父亲就会找过去,包下来,等秋收了给主人几袋玉米或土豆算作租金。这几年,陵川城里搞建设,绿化和城建占地很多,于是,父亲的开荒地也随着城市用地的占领而不断缩小,不断转移,这次,已经转移到环城路的外边去了。
父亲的地里,品种不外乎就是玉米、土豆、红萝卜,有时还有点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和茴子白。女儿最喜欢吃爷爷种的土豆,秋天收获以后,一直到来年春天,土豆是我家饭菜里最常见的,怎么都吃不腻。母亲说,咱的土豆是用羊粪种出来的,一点化肥都没上,当然好吃。陵川的土豆品质本来就好,父亲的土豆更好吃,以至于很多年了,我们几乎很少买外边的土豆,即便买了,孩子也不喜欢。父亲的红萝卜也好吃,蒸着吃,熬米汤时放一点,绵绵的,软软的,甜甜的,都是小时候的味道。
我们反馈的这个信息更增添了父亲垦地的积极性,退休这么多年,找撂荒地、开垦荒地、种地,是父亲最大的爱好,也是他重要的生活和工作。
恰好有北京回来的一位旧同事相约中午一块聚聚,我告诉母亲中午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到中午两点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不等我了,他要上地去了,抓紧时间把剩余的活儿干完,庄稼不等人呢。
与旧同事告别,匆匆赶回家里,仍然是母亲在等我,说父亲等不及,赶着去地里了,让我休息会儿,她和父亲一块铺完膜就回来。我要和母亲一块去,母亲说:“哎呀!别去了!扬灰不荡土的。你也干不了。”拗不过母亲,只好在家里歇着。其实,哪里睡得着!翻身起来,循着母亲说的方向找过去。
陵川城这些年变化很大。环城路横穿小鞍山。小时候,我还跟着小朋友一起到小鞍山摘过榛子和橡栗。如今,早已是沧海桑田,完全换了模样。
跨过环城路,朝山上走去。山上种着稀稀落落的松柏树,有人在没有树或者树稀少的地方开荒,都是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远远地,我看到了正在劳作的父母。母亲也看到了我:“你怎么来了?慢点过来吧!”从地塄绕过去,松软的土地,踩上去感觉分外踏实。
母亲负责铺薄膜,父亲负责往薄膜上覆土。父亲戴着一顶小礼帽,看上去很绅士的样子。就如同当年戴着安全帽从煤矿井下上来时的样子,依稀还有往年的帅气!母亲跟我介绍着铺薄膜的好处,说陵川地势高,天寒,铺上膜,保温护墒,庄稼才长得好。又说现在种地很方便,下种子时,打上一点除草剂,就再也不用管了,只长庄稼不长草。不像当年种地时,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忙活。倒是父亲话不多。母亲说,“你爸累了。这地被羊不跳(踩)过了,太硬。光拾掇这个地就花了两天时间。”父亲也应答着,“没想到这么硬,一镢头下去,震得虎口还疼呢!”
铺完薄膜,母亲让我和父亲先回家,她要栽一会儿种子。父亲在地头坐了一会儿,和母亲规划种子的栽法,这儿种点葵花,那边栽点麻子,不大的地块,安排的怪妥帖。
商量完了,我和父亲一块回了家。在家里闲坐着聊天。
父亲说,以前从没感觉过累,今年不知咋了,知道累了。
我说,累了就歇歇吧。这地不种也罢了,收不了多少。
父亲说,可能是前几天种树累着了。到底上了年纪了,不能连续出力了!
停顿一下,父亲又说,等丫丫(我女儿的小名儿)上了大学就不种了。丫丫喜欢吃土豆,也喜欢吃嫩玉米。上了大学就吃不着了。
说完,父亲眼里空空的,不知在想啥。我却差点掉下泪来。
天已不早了。父亲催促我早些回。“丫丫要上晚自习,别误了接孩子。没几天了,看好孩子,考个好大学就好了!”
只好离开。
夕阳西下。回望,父亲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透着些落寞的味道。
父亲确实累了,脸上写满了疲倦,曾经挺直的腰板也已经弯曲。
我想,父亲的忧虑和我可能是一样的。他只能看着他的儿子渐行渐远。我也一样,今年高考后,不论去向哪个城市,女儿将开始单飞,而我,也只能看着她渐行渐远。直到她到我这么大,我也像父亲这般老。
人生,一代一代,大抵就是如此吧。
这,就是我父亲的劳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