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

◎秦新法

一篇文章中说，要经常清空自己的大脑，使大脑处于归零心态。清空与归零，外界的事物才会进来刺激麻木的神经。

这篇文章给了我启发。我脑子满满的，没有一丝儿缝隙，敢情，是没有清空。

清空好呀。清除雾霾，见到阳光；清除寒冷，享受温暖；清除烦恼，留下愉快；清除疾病，还原健康；清除诡诈，放行坦率。

归零好呀。归零可以重新开始，可以补救得失；可以少走弯路，多一份平坦。

大脑如果是一个水杯，装进去的水脏了，轻易倾倒，即刻为空；如果是一口水缸，就得一勺一勺慢慢地向外舀，清空，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如果是一个盛满垃圾的池塘，这清空不仅劳苦费力，并且还需要消毒处理。

我不知我的大脑是个水杯，还是一口水缸，或者一个更大的池塘。不知为不知，清除为清除。60年来，我还没有对大脑进行过一次清除。就在我决定对大脑进行彻底清除的时候，我正在用杀毒软件对我的电脑进行着清理。杀毒软件设计精细，条理分明。清理垃圾、清理插件、清理痕迹、还有系统优化等，想怎么清理就怎么清理。高兴的是，轻易移动鼠标，即可完成清理；遗憾的是，一些垃圾、一些痕迹，无论怎样清理，它们就是死皮赖脸不肯离去。它们不肯离去，使我对清除大脑产生了疑虑。

清除的过程中，奶奶在呐喊，母亲在呐喊，父亲在呐喊，一个远离我的村庄在呐喊。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密集而遥远，好像隔着很多道山，山与山之间有青葱的树木，有潺潺的流水，山野的上空还有飞翔的鸟群，它们飞行的姿态和组成的声音，还有南来北往暖暖的风。这些，组成我的成长、组成我与亲人与村里父老乡亲生活的气场；组成我今天与家乡的阻隔、组成我回归家乡必经的路途；组成我心魂的抚慰和与黄土下的亲人们对望的距离。奶奶喊：你不能清除我，我是你的奶奶，我爱过你，疼过你；母亲喊：尽管我死得早，不知你日后的残疾，但不能怨我，你吃过我的奶，是我把你奶大的，我给过你呵护，给过你温暖；父亲喊：你19岁残疾到37岁，是我一日三顿饭为你冷变热、生变熟，是我一次次伴着你背着你到处看病，忍饥挨饿，受苦受累。一村的父老长辈们在黄土下呐喊：你不能狠心，我们关心过你！

没想到对大脑的清除一开始就遇到阻隔。家乡、亲人、村人，本来他们都是静态的空白，现在不但未能清空，反而将大脑原本的空间填了个满。亲情不能清除，乡情不能清除，家乡不能清除。

40多年与病魔斗争的过程、40多年的艰难坎坷，一路上，我遇见过交替扶我前行的一双双手，这些手，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光岁月中向外我伸来，让我借着这些手的力量，蹒跚前行。喝口水吧可解渴，吃碗饭吧可充饥，躺下吧，一张床可解除疲劳，一双手伸过来，扶我登攀过居高的楼梯，一个医生弯下腰，背我走进手术室……所有的一切，都已定格在岁月深处。今天我独居县城烈士陵园外，每一天都是借助邻居杨书武的腿脚才可完成一个日子的轮回过程。这些不仅不能清除，而且必须牢牢地装进大脑。他们平衡着我的生存，消除着我的危机，让我感受着人间灯火的光照和温暖。

一件搁在心中多年的事，无论我怎样用力，就是无法清除。这件事是一条很短的“路”。在我腿脚灵便的岁月，我曾经从这条路上走来走去，那里留下我成长的足迹，印证了我先天的健全和健康，承载了一段我最快乐而美好的时光。

那条路很短，从村口到父母的墓地，对腿脚灵便的人来说，仅需十几分钟时间，可对于我成了一段很长的路，永远无力攀越的路。今天我在县城一隅，凭着遥远的记忆，还原那条路的走向：从村口开始，面朝西南方，上一个斜坡，沿着两边的土地中间开出的人行小道，一直向上，越往上路道越陡，走过碎石的陡破小道，凭借亲人向我讲述的情况，我猜想父母的坟墓就在右边的土地与土地的空隙之处了。这个关键点，成了我永远的“空白”！

原来，姓秦的几个本家有一处共同的坟墓，与今天我父母的坟墓相隔仅一道山梁，十几分钟，就可从这边走到那边。原在山梁的右边，现在移至山梁的左边。九十年代，弟弟患了关节病，被人看出是坟茔出了问题，于是弟弟就将父母的坟茔迁出，迁到山梁左边的沟壑里。

关于亲人的坟茔，愚蠢的我，不知它是否会控制活人的命运和走向。可从我记事起它就像一股暗流，在民间的河床不停地流动。富有者想永保富有，贫穷者想摆脱贫穷，不知人世的善恶美丑，真假祸福，是否也由其掌控？

谜在谜着我，就让它谜着吧。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黄土下离我而去的亲人，遗憾的是，好多年的清明节我未能回去家乡了。十几年之前，每到清明节我都回到家乡，拄着双拐，沿着盘山小道，走上山梁右边和本家哥弟共用的坟地。在一块地的坡道处，几个坟堆是逝去的祖先。往上数，除了奶奶，爷爷我都没有见过，据悉，爷爷49岁在抓壮丁时被吓死了。一年一次，我走向坟地，依附双拐慢慢跪下，将带回的纸钱点燃，一份儿子的祭奠算做了结。后来，随着腿脚功能的减退，每到清明，我未能再回去，只能托人捎回纸钱；再后来，因为火灾频发，我就改为文明祭奠，买几束花捎回去，了却我这个残疾儿子的一份心愿。

今天，假如我回到家乡，我是再也无力登上父母的坟头，再没有能力将两条功能退化的腿跪下了。清贫一生的父亲，年轻而去的母亲，我的长辈们，我回不去了，我无力走上你们长眠的坟地，但我永远不会将你们从心里清空，你们将伴我走过生命岁月所剩的每一个充满阳光的白日、每一个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