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清明泪

◎毕潞玲

二十年很短，短的犹如一场梦；二十年很长，娓娓道来，足足是一段有风有雨的历史。

每每，想到母亲，未语泪先流。

不是因为思念啊，恰恰，是因为不孝。许多事，你不必后悔，因为，你永远无法后悔，也不容你后悔，甚至你来不及后悔。

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人生，而我，却从没有带给她欢乐，我怨她、恨她、讨厌她，从来都不曾真正爱过她。

而今有了儿子，才知道，母亲，她好可怜。我，好可恨。

当年，她把刚满百天的我，含泪交在姥姥手中的时候，是否也像我离开儿子一样，心如刀绞？母亲，她从来都不会用语言来表达她的内心，她只知道埋头上班，赚钱，来养她的孩子，来补偿这个从小不在身边的不孝女。

十三年的隔阂，无法用针线来缝合，我始终，做不得她知冷知热的小棉袄。

从来，我都不会和她说心里话，病了，端水喂药的是父亲，冷了，催我加衣的是父亲，我排斥着她，冷眼看着她的落寞和惆怅。

她终于是急了，骂我，十四五岁的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我顶嘴，而且，那样一针见血：我知道你和我不亲，你后悔生我养我，现在还不迟……

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她当时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眼前这个十月怀胎，疼痛和血泪换来的孩子，于她，却怎么不是一场噩梦？

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当离开家的我，望着窗外母亲来看望的泪眼，我才猛然觉得，她是爱我的，她原来是爱我的。

只是，这份觉醒是怎样的珊珊来迟！母亲爱画画，那一张张精美的仕女画，我曾偷偷的拿了来临摹，她送给我一叠，教我画；母亲爱看小说，她那些喜欢的书，都成了我的最爱。可我送给母亲的衣服，她竟然一天也没穿，因为，她原本丰腴的体态，只一个月便瘦骨嶙峋，病，突如其来，如夏季猛烈的冰雹，重重打碎我自以为还有时间可回报母亲的幻想。

我那从不生病的母亲，忽然间卧床不起，连日的高烧，烧的她无力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会望着我说：我腿疼。我轻轻给她捶打、揉捏，自以为真的长大的我，却不知道，那种疼痛，是生命临终前最残忍的折磨。

我找来了她最爱的跳棋，可是，她已经拿不起那一粒粒晶莹如泪珠的玻璃；她想喝汤面，我和了一小块鸡蛋大小的面团，她却喝一口吐两口。我的母亲，我那耷拉了左眼下垂了嘴角的母亲，终于再也无力骂我，再也听不到我顶嘴了。

医院里，清醒过来的母亲小声和我商量：和你爸爸说说叫我回家慢慢好吧，医院的医生很坏，拿我做试验哩。我的泪在眼里打转，我不能哭，我不能在她面前哭，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她还想好了上班，还想养她那只有十五岁的二丫头、十二岁的三丫头。

回家了，我告诉她，父亲同意她回家了。只是，我那傻笑着的母亲不知道，病危通知书告诉我们，她最多只有两个月时间了，她就那样高兴，清醒时候，讲给我：当年在这条路上走过，抱着三个月的我，一直送我到姥姥家，因为够了百天就得上班了，没人看我，只好送回老家来…

她讲累了，昏昏睡去，一路再也没有醒来。我要结婚了，所有人都告诉母亲，为她冲喜，她就能好的快些。我的母亲，她怎么那样天真？她怎么那样傻啊！她真的相信，只是冲喜让她病好的快些，她欢喜着，悄悄告诉我：我不能给你准备被子了，让姥姥给你做好，等我好了……

我的母亲，我是多么想着等她好了送我出嫁，可是我知道，我等不到了，她也等不到了，再也等不到了……

她高高兴兴地陪着我和亲戚们拍照，看着亲朋好友一拨一拨进来出去，我的母亲，她不知道他们是来看望她的，她只知道她这个不孝的女儿对她笑了，要离开她做新娘了，她只是歉疚不能给女儿亲手准备嫁妆，不能陪她的女儿去看看未来的家……

梳理着她因为化疗而脱落所剩无几的黑发，我悄悄问：妈，我和你生气你恨不恨我？她笑，傻傻的笑：哪有个当妈的记闺女的仇。

夜，漆黑如墨。第二天，我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跪在她床前，我号啕大哭，母亲抱着我，已说不出一句话。围在身边的亲人哄着劝着，说着嫁出去三天就又能回家见面的谎话，善意地欺骗着母亲。

我真的忍不住啊，三个月了，陪着母亲看病的日子里，我不哭，我从来都不哭，我知道我不能哭，我也因有（老公）的呵护而幸福到不哭。

可是，明天，我的母亲，明天一走，我是否还能见到她？我归来，是否还能听她讲我小时候，住在奶娘家，趴在地下一身的灰，她去看我都不想抱我，让我恨她不爱我的故事？是否还能因为她骂了我，在街上碰到她也不想理她，悄悄溜开然后看她伤心的背影？我哭，哭到声嘶力竭，我的母亲，我这一去啊，所有的所有，就只能是回忆；我哭，母亲啊，原谅我，原谅我的无知，我的坏，我的一切自以为是；我哭，母亲啊，等我，等我归来免补我所有的错……

三天，漫长如噩梦般的三天，我的母亲，她只轻轻看了一眼归来的我，再也没有醒来。走了，她带着我的恨，我的悔，我迟到的觉醒，就那样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啊，我恨她，恨她就这样扔下走了，我恨她，恨她不给我一点点可以弥补的机会，我恨她，恨她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地走了……

二十年，我的母亲，还好吗？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坟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当我的儿子叫我一声妈妈，我心里那份悸动，是否也似她当年的颤抖？泪眼问天天不语！我的母亲，我哭疼了双肋的悔恨，终究不过是悔恨啊，灰烬和香火散落的尽头，我的母亲，是否会原谅我曾经的曾经，所有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