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田庄◎ 薛欣红
田庄,陵川县附城镇的一个小山村,我前后去过四次,第五次或将于今秋成行。
最初,我并非奔着村庄而去,而是惦念恩师李树德先生。李先生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自1981年毕业分别后师生再无联系,只知道他家住田庄。年少时不懂事,只顾着虚云浮名,待及人至中年,回过头来品透昔日恩情,欲以当面言谢,闻说李先生已经作古。心生遗憾之余,谢师计划流产。田庄,像一只飞远的风筝,自此从我的脑海逐渐淡出。
2014年年底,偶然从媒体上得知,由国家住建部等七部委联合公布的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田庄村榜上有名,成为山西省59、晋城地区14之一、陵川县唯一入选的传统村落。这也是陵川又一个被国家权威部门正式认可的传统村落。这个消息让我疑窦丛生:名字听上去土得掉渣、在我潜意识里愚昧落后的田庄村,凭借什么历史遗存得以入选?远去的田庄村此时又从脑子里跳出来,挥之不去。
斯人已逝!这一次,我的重心在村而不在人。
(一) 初识田庄
2015年早春,我因故到曹庄乡花落村做客。事情办完之后见时候尚早,便一如既往在村中闲逛。这片区域地处太行山断裂带与西部黄土高原的衔接带,沟壑渐浅,黄土渐厚,浅山丘陵地貌特征十分明显。站在一处高地向四周张望,眼见不远处一条久已干涸的河沟。隔壑相望,一大片密集的民居清晰可见。我随口一问那是哪儿?同行的主人接话:田庄!
念叨了无数次、勾勒了千百遍的村庄竟然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突兀出现在眼前。它像一个历尽沧桑依然淡定自若的老人,稳坐春风,一言不发。我却分明听到他内心热切的呼唤:来吧,孩子!我已等你多时!
顾不上当头烈日,忘却了满身疲惫,我不管一行人是否同意,用近乎蛮横的口气要求取消返城计划,改奔田庄。
两村相距不足一公里,容不得我思三想四,眨眼功夫已到村口。我支棱着下巴,把手臂搭在半开的车窗上,寻思着一会儿该把车停在何处。木然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青砖黛瓦,心里一下子有了答案——既然是传统村落,必有至少一处早期宗教建筑。于是我告诉司机,只管朝着四翼凌空、檐角飞翘的方向走。
事实证明我的思路完全正确,几分钟之后一行人便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眼前出现一组外部特征混乱的建筑,门口的文保碑告诉我们这是一座全神庙。几个老人正悠闲地坐在门前台阶上晒太阳,见有访客来,他们便跟着进了庙,扮起了义务解说员的角色。
全神庙是田庄规模最大的公共建筑,创建年代不祥,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有重修。现存一进院落,由正殿、垛殿,东西厢房加南房若干间组成。正殿坐北朝南,被文物部门鉴定为元代遗构,东垛殿北墙残存部分壁画,砖券拱门位于西南角,坐东朝西。老人们回忆,早年的全神庙并非今日模样,它一轴三院,高低错落,石阶连通,楼阁对称。舞楼正下辟门,因形得名骑门舞楼。这种随坡就势的设计在庙宇修建中十分常见,目的是为了彰显神灵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威严。
每年三月十八的庙会闻名附近十里八庄,乡民们蜂拥而来,先给庙里的各路神仙上香,当然也不忘趁着祭拜神灵的机会,采办货物,走亲拜友。更有不少青年男女明里暗里踅摸意中人,一旦目标锁定,媒婆的生意就来了。
上世纪七十和九十年代,村里为拓宽路面和修建学校,两次对全神庙进行拆除改造,使之成为今天不伦不类的怪异模样。
言者失落,闻者遗憾,双方一时语塞。我趁势转移话题:“你们认识李树德老师吗?”
李先生已过世多年,健在时又常年在外工作,我这么随口一问,其实并不抱多大希望。然而没等话音落下,一个老大爷立马接茬:“我和他同岁,咋能不认识!”说着伸手往旁边一指:“他家就住李家大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家大院!一听名字便知当年户主非寻常人物。我当即扭转身子,迫不及待地请求老人带我前去。
走出庙门环顾四周,原本的勃勃兴致瞬间化为阵阵失落。眼前是鳞次栉比的一片新居,难道“李家大院”已经脱胎换骨成这般模样?
走在前面的老人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疑惑,及时示意我们往右一转,一条百十米长的青石板巷赫然眼前,入巷左侧高悬“日照泰岳”匾额的第一个四合院便是李先生家。
李先生的遗孀尚健在!先生去世之后,师母没有随儿女生活,而是像多数农村老人一样,选择留在住了一辈子的老宅。几番寒暄后她告诉我,老宅的一砖一瓦,自打建成不曾改动分毫;屋内一桌一椅,摆放位置几乎与李先生在世时一模一样。我拂袖弹去恩师伏之挥毫的书案上的浮尘,轻轻抚摩似乎残留着恩师余温的木椅扶手,手指微微颤动,内心翻江倒海。师母见我动情,不失时机地翻转桌上的遗像摆放端正。梦里几度显现、半生铭心刻骨的恩师,此刻距我仅一步之遥,却阴阳两隔!
我百感交集,压抑住喉头的哽咽,弯腰深深鞠了三个长躬。
(二)探秘李家巷
首次田庄之行虽然了确了我一桩心愿,同时也留下了不少遗憾。
我与田庄结缘,是因为人。人既已逝,村便失宠。及后探村,偏又祭了人,冷了村。如果不是另一个人物的及时出现,这份遗憾尚不知要搁置多久方可弥补。
我离开之后,李师母随即去了同住一村的女儿家,告知当日之事。得知尊亲过世多年,仍有学生惦记并前来拜访,一家人恍然如梦,不敢相信!见过一定世面、深谙往来礼数的女婿在激动之余,费尽周折打听到我的来历,代表家人再三致谢。听说我对田庄村的历史感兴趣,他十分高兴,顺势亮出了自己村委会主任的身份,并盛情邀请我二度进庄。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仅仅过了月余,我再次走进这个似乎与我有着不解之缘的小山村。有了上次的经历做铺垫,加之与李先生的女婿行前有约,这一回的收获自是颇丰。支书主任亲临现场,尽倾无余,提供详实的文字资料;村中耆老七嘴八舌,竹筒倒豆,一吐田庄的前世今生。他们讲得酣畅淋漓,我听得如痴如醉。
田庄入选中国传统村落的代表性建筑、上次无暇尽赏的李宅是我这次参观的主要目标。这是一处明清建筑群,占地约5000平方米,据传乃李家祖上做盐运生意发迹后所建。一条青石板巷把六个院落一分为二,东西对称各三。六个院落既各自独立,又彼此通达。巷子前后皆设拱门,二者分工不同。正门朝南,为入口,楷书匾额“烟岚毓秀” ;北门通山,利疏散,外刻“松峰处”三字,内悬木匾“慕义可风”。前后门闩一上,整个李宅俨然一个独立王国,非有飞檐走壁之功出入不得。拱门顶的出厦,既是东西院的二层过道,亦具备瞭望哨的功能。人站在上面可以高瞻远瞩,远处稍有异常,这边即可采取措施防范抵御。
位于巷西后排的书房院在六个院落中状况最惨,已经坍塌十之七八。据老人们说该院曾经出过三位进士,随后我在村委会也看到一份文字资料,显示三者分别是清嘉庆二十五年赐进士出身李适;适子道光六年赐进士出身李增升;适孙同治九年岁进士李清标。
这个信息让我欣喜不已,我对李家,甚至对田庄不由更添几分崇拜。当天晚上返家后,我顾不上吃饭,放下行李直奔书房,试图查找更多关于三进士的信息。让我深感失望的是,几本地方志选举科目下均无三人姓名,后又参阅《山西各县历代进士名录》进行比对,发现三人亦不在此册。
耆老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资料上有名有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李家留存下来的四块匾额,是田庄人对三进士身份认定的主要依据。这四块匾额所含历史信息十分丰富,值得玩味的首推同治九年“进士”匾。“进士”二字居中,上款并列多个人名,下款有"岁进士李清标"字样,已被现屋主用作门板。岁进士又名岁贡,是明清两代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的一种,并非通过殿试货真价实的进士。尤其到了清代后期,岁进士只是一种虚名。李家敢把“进士”堂而皇之高悬门顶,并没有僭越违礼。因为岁进士作为雅称虽不得出现于正式文书,写进族谱和碑文等家族文献却是一种被认可的惯例。这块匾额,当是李清标取得岁进士资格后,一些地方名人为表祝贺共同赠送的礼品。
北门内侧那块 “慕义可风”木匾悬挂原地未动,上款题“赐进士出身敕授文林郎翰林院庶吉士知陵川县事上林为”,下款为“监生李增升捐修城工立/大清道光六年七月 吉旦”。这里写得非常明确,李增升的身份是监生。监生也不是进士,而是明清两代对就读国子监的生员简称,分荫监(靠祖父官位)、恩监(由皇帝特许)和捐监(因捐纳财物)三种来源。显然,村里人把授匾者的“赐进士出身”嫁接到了受匾者李增升头上。
另外两块匾额现下落不明,但据多位老人证实确有此物。两位“进士”的身份,极有可能与“李增升”一样,系村里人嫁接导致的长期误读。
虽然进士的说法不足为信,但有一种称誉,李家人却受之无愧,这便是笔画简单却分量沉重的“义”字。“慕义可风”的款识帮助我们还原了如下事实:道光六年,本县大兴土木修郭筑城,拥有监生身份的李增升重义疏财,慷慨解囊。竣工之后,官府向李家颁发了一块由本县知事亲笔题写的匾额,作为对其乐善好施行为的褒奖。
其它两块匾额的具体来历虽不清楚,但不难看出,“德高年邵”和“义重海疆”八个大字,同样展现了李家德隆望重、高义薄云的门风。
关于李家之“义”,另一个更直接的证据是祖坟墓碑上一首题为《谊者歌曰》的长诗。碑文其实是一篇盖棺定论的铭文,时道光九年。古语中“谊”同“义”,指合宜的道德、行为或道理。依稀可辨的“精魂归兮行谊留”、“一身正气黎民讴”、“还身清白偿义风”、“我祖宽厚及闾州,天子闻风奖不休”等句,歌颂了墓主人及其祖先的多次义盖云天之举,其行为连天子听说后都屡奖不休。
不难看出,李家当时是一实力雄厚商户,而且与地方官府过从甚密。李家与田庄的发展史,事实上是明清两代山西乡村面貌的缩影,从一个侧面反应了这个时期的晋商远不止今天风光于屏幕的乔致庸。更多星罗棋布的微商散落乡村处不在,对地方经济和文化的繁荣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触角已经深及被表里河山或包围或割裂的每一个村庄。
(三)腰楼院捧出《蝴蝶杯》
除李家之外,田庄另一赵姓大户也不容小觑。村中现有物质遗存显示,赵氏家族发迹早于李家,几代人先后在村中修建宅第多处。年久岁远所致,现仅两处幸存,其中一处还不完整,仅剩门楼一座。
赵宅规模虽然不如李宅大,然其老宅"腰楼院"却是极其珍贵的明代建筑。嵌入墙体的大明嘉靖三十五年石碑给后世留下了创建门楼和补修房屋的详实信息。腰楼院时年主人赵廷章(字朝宣),在他去世之后,其五子赵鸾、赵凤、赵麒、赵麟、赵豸为表孝心加盖门楼一座,后人根据石碑记载称之为孝子行门楼。
带斗拱且有准确年号题记的明代门楼在本地十分罕见,即便搁在古建密集的山西也为数不多。这是因为明代社会等级森严,只有官员才有资格在修筑宅第时使用斗拱。不仅如此,宅第厅堂间数、房屋进深、斗拱大小等亦随官员级别不同而规格有别,不得逾矩。至于庶民庐舍,则严禁斗栱和饰彩的使用。
腰楼院孝子行门楼为三间五架结构,斗拱硕大,柱额粗犷,形制十分古朴。它像一张完好无损的身份证,昭示赵廷章五子中必有出仕为官者无疑。
赵氏家族最大的贡献,是为后世广为流传的一部大戏《蝴蝶杯》提供了原始唱本。1985年出版的《陵川地名录》一书记载如下:“清朝时期,我县田庄有一人,性豪放,尚侠义,以编卖灯笼为生。……有一天,在武昌府街上摆摊,适逢湖广总督出巡清道,被抄摊,无处申冤,为发泄自己的愤懑情绪编写一个小说唱......。”
现代《蝴蝶杯》源自《蝴蝶杯宝卷》和《说唱蝴蝶杯》等说唱鼓词,两者均是在一组早期民间传抄本的基础上整理而成,据说传抄本的原创乃田庄赵氏四子名麟者。这种说法不仅在田庄代代相传,在多地早期戏本中亦有迹可循。民国时期的上海惜阴书局印行本《蝴蝶杯宝卷》里有"祖居陵川小县城,平日习成文武艺......"唱词;北京宝文堂书店1954版《蝴蝶杯》中,化名为雷全州的田玉川投军芦林征帐下时自我介绍:"末将乃山西陵川人士"。 后人以此为蓝本改编出多个版本的《蝴蝶杯》,在湖北、山西、陕西、河北、河南等地以不同剧种演出,深受各地百姓喜爱。
《蝴蝶杯》的故事在陵川更是家喻户晓。拿我来说,小时候每逢镇上唱大戏,上下学路上常听见大人们互相打听:今晚唱哪出戏呢?知道的就答“游龟山”,母亲和几个邻居阿姨甚至会哼唱女主人公胡凤莲的经典唱段。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5军44师130团团长的陵川人李中顺在日记中写过这样一件趣事:1949年3月某日,当该团在挺进大西南途中行至四川省叙永县,慰问团当晚演出的节目恰是豫剧《蝴蝶杯 》。当剧中田玉川唱到“家住在山西省陵川小县”时,因台下的陵川籍战士失声发笑,演员竟以为唱错了。这不是编出来的故事,而是一个老革命老首长的亲身经历!
(四)一棵树的前世今生
李家大院紧挨全神庙,在庙院东北角,有一棵碗口粗细、高耸入云的柏树。每年七八月份,凡家有考生的村民,都会陆续到大树下求成许愿;事后若榜上有名,更会精心备足丰盛的供品,郑重其事地前去还愿。
在庙宇林立,古树丛生的晋东南,民间对树木的崇拜并不稀奇。远的不说,西溪二仙庙里的四棵唐柏,接受百姓跪拜已逾千年。放眼全国不论南北,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被村民神化的大树,神树在当地人心中几乎无所不能,是他们寄托心愿、祈福纳祥、驱灾辟邪的具象实物,逢年过节享受着全村人的虔诚叩拜。
这类神树具有一个共同特征:巨龄。西溪的古柏不消说,那是挂了牌的唐柏。这些年在乡村见过的不少神树,也都在二三百岁以上。
可是田庄村的这棵柏树,满打满算还不够80岁,何以就抢了正殿诸神的风头,独享读书人的尊崇呢?
让我们听听村中的老乡怎么说。
七十多年前的一天,一群儿童在庙里玩得正欢,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肩扛一株树苗走进来,吆喝伙伴们帮忙栽种。移植树木的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进士”后人、我的恩师李树德先生!虽然李家进士的传说经不起推考,但经过几代人的口口相传,已经在田庄家喻户晓。那壁垒森严的大院,高大排场的门楼,厚硕霸气的门匾,让村里人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半个多世纪过去,昔日弱不禁风的幼苗经霜沐雨,如今长得笔直挺拔,冠蓬若伞,远看似一支直插天空的毛笔。在听着进士传说长大的田庄老少看来,这棵笔树是文脉降临田庄的吉兆,预示着今后村里瞻宫折桂的读书人层出不穷。而笔树的栽种者李先生,被公认是文曲星委派到田庄的文化使者。
这个故事,是我第一次去田庄时从带路的老伯那里听到的。老伯是昔年众多孩子中的一个,植树事件从头到尾的见证者。童年的李先生为什么要在院里栽下一棵树?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这个问题有点出乎老人意料,他略作停顿却终究没有回答。七八岁的小树德当年的植树动机,恐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和进士的传说类似,李先生播下一棵神树的故事在田庄村老少皆知,那些已经在城里安家多年的公职人员,提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同样耳熟能详。不仅如此,只要提起李先生,田庄人嘴边预备着同一句话: 那可真是个好人呐!“好人”的意思,用一位老大娘的话来诠释,就是人性好。辞典中那些宅心仁厚、风高节峻、气正骨钢等高大上的词语,在田庄人最朴实的三个字面前黯然失色!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李先生的所作所为启发我思考:一个人德行的树立需要多少年?先生之名“树德”出自《尚书 - 泰誓下》“树德务滋”。不管原文怎么讲,我从中解读出的是另一层意思:一个德高品洁的人,深知春风化雨的力量,总是在潜移默化中,凭其人格魅力影响和感染生命中的每一个人。
好比眼前的这棵树,不张扬不浮夸,只在地下蓄根生长,突然有一日成了田庄人人生的标杆,学子的梦想,村庄的希望。
德即是树,树便是德。如此一想,人与树一同成为村民们心中知识的化身,成为后代负笈苦读的强大动力,实在情理之中。
先生种下的树,如今已经冠若天伞,开始荫及后人。先生播下的德,怎能不在学生和后代身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夕阳西下, 我站在这棵年轻的柏树下,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空灵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