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留下的小南屋
◎ 秦文堂
爷爷留给父亲的那四间小南屋,早已成为记忆里的一幅图画。几十年过去了,这幅图画里的每一笔、每一划、每一点色彩,都依然那么清晰,那么叫我感动。因为,那是我幼小心灵的一部分,是我稚嫩童年的一笔财富,那是一颗无邪的童心装载着的满满亲情。
那四间小南屋,原座落在故乡的十字街旁,从地段上看,属于故乡最热闹的地方,离故乡的标志性建筑广报台,也就是几十米远。但在那一片房子中,属于最破的房子,最小最矮最不起眼。说是四间,其实就是三间的面积,中间有隔墙,形成里外间的格局。里间虽然只有一间的面积,但上面也插有棚梁,形式上也就成了两间。外间的棚梁早已有断痕,下面顶着一根木柱,从这柱子黑亮黑亮的外表看,就知道它已经历了很长的岁月。这祖上留下的房子,已经无法证明是何年何月的建筑了。因为是南屋,采光不好,加之地势又低,所以家里又暗又潮。地面坑坑洼洼,地砖已烂,为了防止雨水倒灌家里,装了高高的木头门槛。生人去我们家,一只脚迈进去,就如踩空了一样,总是吓人一大跳。
冬天的早上,水缸里结着厚厚的一层冰,母亲用擀面杖把冰戳穿,给我们做早饭。十冬腊月,到处透风,母亲用废纸糊糊这里,补补那里,但家里和外边依旧一样的冷。我的脚每年冬天都会生冻疮,严重的时候都溃烂流脓。父亲从离村十里外的附城医院买来冻疮膏,给我涂抹在溃烂处,用绷带缠起来。母亲也常用铁盆盛上温水,给我泡脚。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有用。冻疮一受热就痒的难受,就想抓挠,抓破了,一冬天都不会再好起来。那时候没有袜子,没有棉鞋,不到春暖花开是不会好的。夏天来临,没有门帘,窗户也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才糊一层新纸,到了夏天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了,苍蝇蚊子嗡嗡的飞。尤其到了伏天,气温高,雨水多,乡村的坏境又乱又脏。傍晚时分,蚊子成群结队,一疙瘩一疙瘩在空中飞舞,翻滚在一起,密密麻麻结成一个大团,像篮球那么大,漂浮在家门和窗户上面,一只只找准机会陆陆续续潜入家里。父亲抱一捆烂的麦秸秆放在屋里,点着火,洒上水,把门窗关好,熏蚊子。浓浓的黑烟从裂着的墙缝,从屋顶的瓦楞间,从屋檐下一股股的窜出,不停的向那高远的天空飘散。
不知从哪一辈起,山墙就已经变形,鼓着一个大大的包,面积足有两个平米,从半墙上缓缓的凸出来,下面形成一个凹面。那一层层的青砖似乎即刻就要整体掉下来,房子好像即刻就要倾倒。村上最老的人都说,从他们记事起这墙就是鼓的,可能他们的长辈也会这么说,可见,这看上去近乎要坍塌的房子,不知道已经撑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母亲就是在这个房子里生养了我们弟兄姊妹,虽然从老人们的话里觉得房子不会塌,但夏天漆黑的夜,每逢雷雨大作,母亲还是会吓得不敢睡觉,整夜守护在我们身旁,生怕房子出什么不测,只要哪里有点动静,她就会端着煤油灯四下查看。
这个小黑屋,虽然破旧危险,但给我们带来的是数不尽的快乐。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苦,除了知道饥饿,和母亲要吃的,虽然基本每次都落空,但绝不会因此带来什么烦恼。哥弟们在一起,好一会儿,恼一会儿,一天起来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就像一窝小鸟儿。那时候没有什么学前班、幼儿园,我们都是长到虚龄八岁,直接上一年级。况且那时候的学校教育,课后作业很少,饭后课后礼拜天,玩耍的时间有的是。即使哥哥上学了,家里边还有弟弟好几个,有时还有邻居家同龄的孩子,所以,不缺玩伴。说玩,其实一样玩具都没有,就是在一起打打闹闹,所以,发生冲突的时候也特别多。小孩子冲突,父母亲很少去判断是非,处理纠纷就是以“打大的,骂小的,怀窝抱的是好的”为原则。我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哥哥和我在土炕上打闹,一不小心我滑倒了,直接把股骨头伤了。那时的土炕上,没有褥子铺,就是铺一条旧的席子,是用高粱杆的皮编织而成,这样的席子也是好几年才能买一条新的。所以,时间长了,磨的光光的。白天我们在上面玩耍,追逐打闹,时常滑倒,但爬起来继续玩。一个炕也没多大地方,也经常从炕上掉到地下去,哭几声再上去,依旧玩的开心随意。晚上我们就盖条破被子睡在席子上,弟兄们满满的躺一炕,睡的很香。早晨起来,每个人身上都留有席子上像“人”字的纹理。没有觉得那样的日子有多么不好,反而觉得其乐无穷。这次滑倒竟然伤了骨头,很是意外,哥哥被母亲骂,父亲去找放羊汉来给我医骨伤。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骨头伤了,一般是找放羊的去接骨头,因为他们野外放羊,常有羊被摔断骨头的事,放羊人都能自己处理,这方面的经验多,时间长了,也就学会了怎样疗骨伤。不知道是我天生记性好,还是当时的疼痛加深了我的记忆,三岁的孩子能依稀记住这次遭遇,也是一个说不清的事。但是,是哪条腿受的伤,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天真的童年,破旧的房子,故事特别多。对一些小小的灾难没觉得有什么后怕和恐怖,有时却成了温馨的回忆,成了亲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下午,母亲把屋子早已打扫的干干净净,平时只铺着一条旧席子的土炕上,也铺上了一条洗的干干净净的旧毯子,红红的对联已经贴在了门上,院子里的年火柴也已架了起来。只等放鞭炮,接祖先(故乡叫做接老爹),烧香,敬神(故乡叫做敬老爷)。按照故乡的风俗习惯,年三十儿,去世的先辈是要回家和活着的子孙一起过年的。所以,年三十下午,接祖先是必做的一件事,子孙必须放鞭炮,以作为对去世先辈回家的一种迎接仪式,鞭炮过后,先辈就算回来了。然后在祖先位牌前和神位前烧不同数量的香,神灵烧三柱,祖先烧四柱,即所谓的神三鬼四。这就等于把祖先连同各路神灵一同供奉了起来,但祖先和神是不能在一个供桌上的,要分开供奉。迎门的叫“正头桌”是敬神的,侧面的叫“老爹桌”是敬祖先的。过年期间,神灵和祖先与人共同享用人间美食,祖先与亲人团聚,神灵与世间同乐,并给人间带来幸福。
那时的社会物质匮乏,人穷,市场上最大的鞭炮就是一千响的。大年初一,能放的起一千响鞭炮的人,都是在外地工作回家过年的工人或干部。村里的农民过年的鞭炮都是买小的,接祖先最大也就是放100响的,有的家户一角钱买三个雷炮放一下,还有更困难的人家,让孩子用自制的洋火枪打三下。无论如何,总得有点响声,才能觉得祖先到家了。农村的孩子,平时什么也没有,过年的鞭炮自然成了小孩子的最爱。大人们也认为,空气中没有火药味,就没有年味,也愿意听听那大的声响,震撼一下心灵。买来的鞭炮,怕受过潮,放不响,燃放之前都要在炉火边摊开,受受热,蒸发一下潮气,使之更干燥,故乡的方言叫“炦一炦”,以保证每个炮都可以放响,不糟蹋。
那年三十下午,记得很清楚,哥哥把一百头鞭炦在土炕上靠近火口外的地方,准备一会儿接祖先。说是一百响,其实也就是几十个小炮,不可能响一百次。四弟也在炕上离鞭炮一尺开外处赤脚站着,他那时也就是一岁多,数他小。他咿咿呀呀的挥舞着小手,和我们几个在地下玩的哥哥们做着呼应。过了一会,大哥很好奇的说,我们看看这鞭炮里边是黄色火药还是黑色火药?那时的鞭炮确实是有两种火药,有的用黑色火药制成,有的是黄色火药制成,但只有放罢看炮屑才知道。我们听了很高兴,凑过去在炉火前等着看,哥哥从那鞭上拆下一个小炮来,抽出那引线,我们叫焾,可能是带出了火药,撒到了炉火里,然后意外点着了旁边炦着的鞭炮,在完全没有反应的情况下,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阵响,我们哥几个下意识的往后退,火花四溅,纸屑横飞,几秒钟就响完了,瞬间,屋里成了烟的世界。母亲闻声跑了进来,四弟直愣愣站在炉炕上,早吓傻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母亲一把抱过来,心疼而担心的一声一声叫着“肉?肉?…”好一会,四弟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们几个也被吓坏了,迟疑了一会,听四弟哭,方才缓过神来,一窝蜂的往外跑。母亲抱着四弟,操起一个条帚圪掇就追打我们,我们飞也似的就到十字街上了。
母亲并没有真的追出来,我们在外边游荡了好长一会儿,好在小鞭小炮威力不大,我们也安然无恙,也没心思再去琢磨是什么色的火药了。街上走动的人已不多,听着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都在接祖先了,空气中弥散着火药的香味,年的味道越来越浓。我们觉得母亲的火气也消的差不多了,才战战兢兢回到了家。 母亲早已把那些鞭炮屑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炕上新铺的毯子上留下好多炮印子,黄黄的。四弟可能是由于受了惊吓,睡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抱着他在地上走来走去。看我们回来,示意我们不要大声说话。家里很安静,炉火上铁壶里的水快开了,扑哧扑哧的响着,不知道母亲要给我们做什么样的年夜饭。“正头桌”和“老爹桌”的香炉里燃烧着香,香烟飘飘袅袅,丝丝缕缕,静谧神圣,一派祥和。
现在想起来,这破烂不堪的四间小南屋,就是一本书,记载了我们成长中太多的故事,无论它的封面、正文、插页,到处写满了我们童年的趣事。它的每一个空间,无论地上、炕头、犄角圪拉,都塞满了我们小时候的笑声哭声打闹声。一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这小屋实在不能再住了,看那样子,好像下一分钟就会坍塌。父母亲只有领着我们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
春去春来,我们一天天的长大。改革开放后,父亲筹划在故乡东头圪套口建新房,拆掉了这不知挺立了多少年、不知承载了多少故事的破旧老房。砖瓦木料作了二次利用,地皮给了我的伯父。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祖先留给父亲的小南屋。它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雨,依然擎起春秋日月,终究没有自己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