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燕洼”
◎李军雷
爷爷的坟地里,站着父亲、叔叔,还有两个姑姑和二姑父。明年就是爷爷去世20周年了,他们在一起商量着明年清明节来给爷爷烧纸的事情。
“二月不清三月清,三月清明清凌凌”,清明节气进入农历三月,就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好景象。九峰山上阳光正好,山坡上,连翘花一簇一簇盛开着,黄得耀眼。
这几年,禁止在坟地用明火,所以,都是在家里或村口烧了,将纸灰带到坟地上埋掉,然后上一柱香,燃一挂鞭,提醒祖先收纸钱,比往年简单了很多。商量完了,烧纸也送了,叔叔让我和父亲一起乘坐他的三轮车下山。父亲说,不了,你们去吧!我让军儿陪我到山上走走。叔叔就笑了,每年清明节都走一遍,除了圪针窝还是圪针窝,有啥好看的。
父亲没再应答,甩甩手,你们走吧!叔叔就发动好了三轮车,拉着两个姑姑和二姑夫,突突突地走了。
父亲说,咱还从老燕洼走。说完,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山路崎岖不平,父亲的步子稳健而矫捷,完全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
老燕洼是故乡的一条古道。从村子的东头跨过大河桥,沿大河桥北上,在“老燕洼”(地名,古道也因之而得名)沿着九峰山的山腰向东折,然后向北,一直走向北马、岭西,最终可抵达县城,是古时出入村中的要道之一。父亲年轻时在县城上班,节假日,步行往返于县城和家之间,通常走的都是这条路。所以,父亲重走老燕洼,走的其实不是路,而是重拾年轻时的岁月和情感。老燕洼的入口已淹没于荒草之中,有人甚至用圪针将它遮挡起来。我和父亲小心翼翼跨过围挡,踏入了古道。古道沿九峰山的山腰,循着平坦处而建。九峰山是一座矸石山,土薄石多,最适宜生长的是一种类似于黄刺玫的灌木,刺多而坚硬,五月份开黄色花,气味芬芳,极为香甜。七八月份结果,果实被故乡人称作“香梨疙瘩”,味道清甜,少水分,略微咀嚼后便成为残渣。大约五六十年代,在全县植树热的带动下,村民们上山造林,硬是把一座矸石山改造成了山顶松柏飘香,山腰果木成林的好景象。可惜,土地下户以后,山上的松柏林无人看管,被偷砍了不少,又遭遇了一次大的火灾,已所剩无多。山腰的果木也因树龄老化,被逐渐淘汰,如今已开垦成了田地。父亲指着古道边用方方正正的青石垒成的石塄说,这都是我们年轻时候参与修建的,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呢。青石塄曾经是果园的围墙,穿过围墙,仍然可以看到一些果园的遗留迹象。几株海棠正开着花,散发着清香。还有几棵残存的李树、梨树和苹果树,也绽放着,引来蜜蜂嗡嘤。居然有一株苹果树从石缝中长了出来,贴着石墙往上长,开出了艳丽的花,在春风中摇曳,是一种刺破荒凉的、绝望与希望交织在一起的美。
父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想起小时候跟在他后面,鼻子里满是他身上散发的烟草味,就觉得很安定,那是父亲的味道。当年年轻而帅气的父亲,如今已年过七旬,而当年的少年,如今也是奔五的中年男了。忽然发现老燕洼路边居然排种着一棵又一棵的小松树苗,不过一尺多高,却也颇具松柏之神韵了,倔强地扎根于荒土之中,很是有几分昂扬气。父亲叹道,长得不错呢!谁种的?我想起村里一个叫“南马青年”的志愿组织,这是村里一群80后90后甚至是00后的青年人组成的公益组织,每年都会组织村里的年轻人上山植树,也为村里的老人送温暖,为村里需要帮助的人搞募捐,非常活跃,2018年还获得了“陵川好人”群体的称号。这小松树无疑是他们种下的!我把这事讲给父亲听,说,你们当年修塄植树的这个传统,在咱村没有丢呢。父亲很开心。有年轻人的努力,故乡终究会延续下去的吧。
转眼就到了“老燕洼”。“老燕洼”是个地名,老燕洼古道正是因它而来。“老燕洼”其实不过是一个百十平米的大青石板,在太行山,这样的大青石板几乎随处可见,实在是普通至极。然而,“老燕洼”却颇有几分神奇。村里口口相传着一个传说:“老燕洼”下面有一个磨坊,每到夜深时分,一位神仙老人会赶着一头毛驴在下面拉磨。磨盘下滚动的是豆子,这豆子可不是普通的豆子,是一颗颗亮圪闪闪的金豆子。村里有个年轻人误打误撞,找到了机关,闯进了磨坊里,神仙老人给了他一些金豆,告诫他不要告诉别人。但是,年轻人还是忍不住将此事传了出去,引来了官府。当官府带着人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一块青石板,就啥也没有了。不过,据说,某个深夜,人们偶尔还是能听到从石板下传来的拉磨声响。父亲在青石板上找着什么。他说,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县政府的勘测队曾经来这里勘测过,下面确实有金矿,但因为开采的成本太高,价值不大,就没有进行下去。当年勘测队钻孔的时候,曾经做有一个标记。父亲要找的正是这个标记,可怎么也找不见了。
找不到钻孔标记,父亲就让我和他一起坐了下来。“老燕洼”坐北朝南,阳光充裕,青石板暖暖的,春阳也是暖暖的。我和父亲就这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往事。眼前是我的故乡,是我在这里出生,九岁前一直在这里成长的地方。如今,她也老了,再没有往日的人欢马叫,最热闹的时节已经不是春节,而成了清明节。叶落归根,不如归去。故乡是血脉相连的地方,是梦想开始的地方,是魂魄归依之所。在外的游子,再忙,也要想办法在清明节这天回乡,为祖先烧纸送纸钱。所谓生生不息,正是如此吧?试想,如果没有了血脉传承,即便“金豆子”的故事是真的,还有什么意义呢?抽完了一支烟。父亲起身说,走吧!我就跟着走。边走边问父亲,为啥叫“老燕洼”。父亲说,大概是“回音娃娃”的意思吧。站在村中朝着九峰山喊一嗓子,就会有回音,其中,回音最悠长最响亮的就是这块大青石板,所以就叫成了“老燕洼”。只是这些年,九峰山脚下起了很多房子,有了遮挡,回音就没有了。穿过新修的房子,就来到了泗河岸边。泗河是村边的一条小河,绕村边和九峰山山脚而过。父亲小的时候,泗河是长流河,“村里人在河里洗菜洗衣裳,河里还有鱼,清凌凌的水,好着呢。”到我的小时候,泗河已变成了季节河,水是煤矿井下抽上来的硫磺水,已经没有鱼了。如今,泗河已经变成了一道河沟,布满了垃圾,再无从前的俏丽模样。父亲说,六十年代开煤矿,把水的根都断了。我和父亲从裸露的泗河河沟上走过。我记得,小时候,春节前去九峰山上打“年火”,泗河河沟里都是冰,打上年火,我们拖着,在冰上走,是多么快乐的童年时光啊!树高千尺总有根。在爷爷坟前,与父亲、叔叔和姑姑们闲聊的时候,我说,你们百年之后,还有个归宿。到我,就不知魂归何处了,不过是一缕烟一把灰而已。虽是玩笑话,可话里话外,还是透着些悲壮。我,以及像我一样走出了故乡的人,未来的某天,或许就如走丢了的泗河水一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岁月已往者不可复,未来者不可期,见在者不可失。”陪着老父亲,在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行走老燕洼,这样的人生乐事,还是要久长些好,还是要抓紧去做才好!其余的,徒生感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