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有棵小树

◎王爱国

按说，那棵小树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留在我的记忆里的。它只是桥上那一溜猪圈最北端边上一棵瘦小的洋槐树，不知道因为先天不足，还是后来营养跟不上，一直也就不到碗口那么粗，枝疏叶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

而我能永久地记住它，是因为它正面朝着进村的那道长坡，奶奶经常站在它旁边等我回家。 说实话，记忆里它的形状依旧是模糊的。无比清晰的是它旁边的身影，那个在月色中、在星光下、在黑暗里等我回家的苍老的身影。

奶奶去世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可我总觉得她是出了远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间回来。我时不时会在深夜或者黎明听到窗外奶奶清晰的叫声，叫着我的小名，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地回应，以为是奶奶又在催我睡觉，催我起床。

那时候因为店里比较忙，每天晚上我回家都很迟。天黑后奶奶就会站在那棵小树旁，手绾起水裙，一边和偶尔过路的人搭话，一边等我回家。我总和她说，都这么大了，还会走丢，不用这样操心了。可奶奶不听，仍旧是等，天一黑就出来等。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在她身边停住摩托车，怨气十足地朝她嚷嚷:“这么大岁数了，黑圪洞洞的站在这儿等甚呢，你等等顶啥用，能早回来一些？”

“我做好饭出来立一会儿碍着你的事了？管得可宽。”

大冷的天，谁相信。

此后好多天晚归不见她站在那棵小树旁张望，直到有一次摩托车的灯光扫到了她匆匆离开小树向院子走去的身影。

她竟然能准确地分辨出我摩托车的声音！

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恼羞，又气愤于她的固执，进家后就又大声地和她掰扯。可她说:“你喊甚呢喊，我上外面走走还得和你先打声招呼？”

我终究是说服不了她，她仍旧是等。

可我很难再看到小树旁她站立的身影。即使后来我开着四个轮子的车回家，她也能准确地分辨出车子的声音。

奶奶对我“多余”的关心总是让我不胜其烦。

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村子的大街小巷、村外的田野山坡间疯跑。她一会儿不见我就找，出大门就喊。那时候村子的上空经常有她呼叫我的声音回荡。弄得我在小伙伴们跟前很没面子。看我黑着脸不高兴的样子，她就会再一次给我讲她那差一点被狼叼走的弟弟，讲那几个在涵洞下避雨被洪水冲走的小孩，讲掏麻雀掏出蛇来从屋檐下摔下来的谁谁谁……

她总是在深夜或者黎明的窗外，一遍一遍地催我早睡，催我早起；她看我稍不舒服就总催我吃药，一遍一遍地问好点了没有；我稍有点不高兴她就会问怎么了，是不是和谁生气了；她总是会在赶集的时候给我买一件秋衣秋裤背心，或者帽子袜子棉手套骑车带的毛耳朵。那时候我却总是烦她，总笑话她老土。

当我终于能真切地感觉到生命中有人牵挂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时，竟然是在奶奶去世后。可是所有的都不可能再有了，往事历历，只能晃过心头。

有谁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大抵会有同感，那种不同于母爱的隔代关怀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的。

奶奶去世的第三天，尚停灵在家。我去镇上办事回来的时候天又黑了。走下村口那道长坡，猛然间看到灰蒙蒙的月光下那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树，顿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这次奶奶真的没有在这里等我！以后它的旁边再也不会出现奶奶的身影了！踏进家门，我抚摸着奶奶的灵柩无声长号。

我自认为是深爱着奶奶的，可在奶奶活着的时候，我除了犟她，又为她做过些什么呢？十二年里，思念的泪水中总是夹带着不尽的忏悔。

我不能算是一个孝子，但 自从奶奶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和父母犟过一次嘴，不管他们说的对不对。我也一直尽力让他们开心快乐一些，以此来救赎我差一点跌落悬崖的灵魂。

还在西屋住着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奶奶站在院子中间，我在西屋隔着窗玻璃用力地喊叫，奶奶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幽幽看了一眼她生前住过的堂屋，径直走出了大门。十二年里，我曾经无数次梦到过奶奶，这个梦最为清晰，也最让人痛彻心扉！

“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我喜欢唱满文军的《懂你》。不，像我这种五音不全的人说唱是对真正唱者的一种亵渎。我们这里的方言，准确地讲是喜欢圪念 。每当那个熟悉的旋律响起，我放开嗓子任情感肆意奔涌的时候，总是会泪眼朦胧不能自已。泪花的晶莹中，我看到的是奶奶孤独地走出大门的梦境，是小槐树旁边奶奶焦急等待的身影，是旷野中那座孤坟无边的寂寥！

在我搬离老屋后不久，大门外的那些猪圈，还有大多数茅房都在新农村改造中被推平硬化，那棵小树当然也未能幸免。

可我每次想起桥上的时候，都还是以前的模样。总会看到那一溜猪圈边上那棵瘦弱的小树，看到小树旁屹立着的那个眼望着村口的佝偻的身影。在月色中、在星光下、在黑暗里，在寒风呼啸的严冬，在冷雨淅沥的深秋……